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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成性的技术装置:网吧平台“顺网”的技术化封装与物质性变迁

时间: 2024-01-05 09:37:03 |   作者: 承载带之卷盘

  顺网于2005年推出的“网维大师”只是一个辅助网吧进行信息安全维护的软件,但逐步拓展为一个“顺网云海”的泛娱乐平台,这是网络进入中国初期时所难以预料的商业模式和技术方案。本研究以网吧演化进程中的重要平台“顺网”作为研究案例,梳理出顺网平台化过程中的技术化封装与物质性变迁:将自上而下的网吧监管和自下而上的网吧维护封装到技术平台之中,逐步将硬件封装到软件背后的黑箱,并通过捕获其他第三方技术完成了从网吧管理软件到泛娱乐平台的转化。这一过程揭示了中国互联网基础设施发展过程中虚-实、线上-线下、话语-技术、商业-公共的权力争夺和关系切换,促成网吧从实体共用空间变为了云游戏算力池,并生产出关于一直在升级、持续竞演的技术修辞。本研究强调媒介物质性中的动态性、生成性和批判性,尤其是多个行动者及其目标的互动如何在管制、商业和技术形态上完成实体化,重视本土化发展脉络也可以拓展媒介物质性研究的批判维度。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媒介物质性视域下网络视频平台的影像生产实践研究”(项目编号:22BXW080)阶段性成果。

  1995年,北京中关村白颐路口立起一块巨大的广告牌,上面写着:“中国人离信息高速公路还有多远——向北1500米”。而广告牌向北1500米,就是作为网络接入点的“网络科教馆”,可以让各界人免免费学习上网,它隶属于瀛海威信息通讯公司。随后几年,环中关村地段的网吧越开越多、越开越大,接入互联网就似乎连接了现代性。当互联网作为新的“技术神话”进入中国,恰是网吧让虚拟世界、互联网空间这些较为抽象的技术想象和看似“不具实体的空间(spaceless space)”(Castells,1996)有了实体承载。

  承载网络技术想象的物质基础并非一成不变,“其动力和跟着时间的推移呈现出过程性特征”(拉金,2008/2013:11)。在大多数人的印象中,网吧空间中放置着一台台电脑终端,人们靠在座椅上操纵鼠标或键盘。然而,这看似简单的人和互联网的对接中,逐步介入了试图自我隐身的硬设施和软环境,叠加了持续更新的媒介界面,以勾连网吧空间、互联网文化及互联网治理。比如,来到网吧使用电脑上网的网民,并非直接登入游戏、视频等娱乐应用,而是需要先打开“顺网云海”网吧平台,通过它来连接自己的娱乐目标。2009年,顺网成功登录深圳股票交易所,短短几年,以服务商的出身做成了网吧行业龙头。顺网发展脉络贯穿了网吧社会功能的改变、互联网监管的技术实践,以及资本对娱乐消费的开发。

  为此,本研究选择“顺网”作为典型案例,尝试进行媒介物质性的批判性延展,以彰显“平台之所以成为平台”并非是一个自然而然、合情合理的过程。顺网与网吧恰似一种黄蜂与兰花之间的生成关系,顺网诞生于何种社会、经济和文化脉络之下?顺网如何与网吧的发展相互纠缠,进行一定的调节和演变?这些过程性特征和权力关系如何封装于顺网的形式物质性之中?在此生成过程中,当一个媒介处于某个特定的中间位置时,它所具有的地位和权力如何发生改变,又生产了何种技术话语?从顺网透视互联网在中国的发展脉络,是以媒介物质性观点来看待多个行动者及其目标的互动,他们的目标如何在管制、商业和技术形态上完成实体化,并让我们反思如何将媒介物质性研究置于本土化脉络之中。

  互联网已成为了像空气、水和电一样理所当然的存在,化为了非物质的源源不断的数字流。类似宽泛的论断将互联网想象为由二进制编码构成的、脱离于物质空间的虚拟空间,但媒介物质性研究旨在将互联网“落实”:即便是看起来非物质的信息也不可能脱离物质形式而存在(Hondros,2015)。“平台”一般被视作以软件服务为核心的新商业模式。作为平台研究的重要推动者,Gillespie(2010)指出可将媒介技术理解为复杂的“社会-物质”现象。从媒介物质性出发,强调平台作为可编程的技术装置、可连接的异质性行动者等(Plantin et al.,2018),便可同时关照“作为平台”和“成为平台”两个维度。

  平台的设计和管理往往会同时牵涉软基础设施和硬基础设施——厚重或固定的和轻型或可移动的,更不可思议的是文化基础设施。“网站(通讯)协议(protocols)和大坝及高速公路一样,都是基础设施”,而文化基础设施则包括了宗教、语言、法律等观念本身(彼得斯,2015/2021 :37)。可以说,平台协调了媒介物资和传播实践,也整合了软硬基础设施之间的关系。软件功能、平台界面等隐喻性任务模型的存在看上去是非物质性的,但无法独立于存储设备、服务器、电源等物质性限制而存在;信息和数据在网吧里的存储、传递、流动也依赖于线路、终端、路由器、管理软件等媒介物在此空间中的分布和组织。在凸显实存的同时,具有决定性的物质基底较易被视为一种自然化存在,或者单一的整体性力量(束开荣,2021)。然而物质性并非是一成不变、互不相干的存在:物质永远是物质的运动,彼此间的关系不应被理解为多个成型之物的相遇,而是物在相遇中一直更新边界(Sheldon,2015)。

  对这一历时性动态过程,本研究引入语境取向(Plantin & De Seta,2019)来持续校准:即便有着抽象化、普遍化、标准化的底层逻辑,但平台在不同的社会语境中会显示出不同的样貌;其次,平台作为一个复杂的集合体,牵涉到空间、物品和人等多种行动单元和行动者,“传播的物质性分析意味着对物质性与社会性如何交织的分析”(戴宇辰,2020)。因而,物质性视角下的平台研究可以从“作为平台”的语境之中探究其技术-经济逻辑,在“成为平台”的变迁之中探究其社会-文化逻辑。

  网吧和顺网一度是共同依存、相互叠加的关系,而所谓的“转型”总是建立在基础设施是稳定互助、平滑运作的假定之上。但从结果来看,实体空间中的网吧被互联网空间中的顺网逐步侵吞,并进行再组织——网吧从新兴技术空间变为了一个转角存在,从互联网产业的增长亮点变为“夕阳产业”,好像技术再转一个弯就要将其抛下。既往牵涉到网吧的学术研究往往以社会阶层切入,对其进行社会空间定位,归纳为中低端信息传播技术现象(丁未,2014;邱林川,2013;田丰,林凯玄,2020),或是研究“去网吧”作为日常生活中的互联网体验(楚亚杰,2017),产业研究则将其没落视为个人电脑和手机智能媒体终端兴起的必然结果。而本研究希望让网吧平台变得更加可见,以一个居间视点穿透基于网吧空间的互联网体验、治理和想象。

  Kirschenbaum(2008)对媒介物质性的讨论提供了一个切入点,他认为数字媒介有两种物质性特征:鉴识物质性(forensic materiality)和形式物质性(formal materiality),前者基于硬件的物理属性,后者则指称能被计算机识别的规则和模式,以及从一个软件移向另一个软件时用户感受到的差异和突兀。这是一种过程化、动态化的思考路径,将本质性、必然性的技术横切面延展为历时性探究。顺网发展至今,企业服务的体系包括云计算、网吧管理和联运推广,但其变迁主线是从“网维大师”软件扩展至“顺网云海”平台,从后端的管理技术逐步走向前端的平台模式。平台不断演化和升级,每一个版本都迭代了前一个版本,因而一个平台的当下总是尝试遮掩其历史。若要追寻它的历史痕迹,只能进入到历史现场的铭刻——诞生的环境、变动的脉络及断裂的纹理:如何从连结变为阻碍,从可见到不可见,如何把权力、想象及其他技术性“封装”(envelope)到自身的核心基座之中——“一旦过程消失而成为产品,取证想象便最明显地启动,即时空的一种挤塑(extrusion),其新的地图和时间表留下了冰槽,像地质层一样隐现出来”(陈永国,2021)。

  从1995年至今,网吧和国家及地方的网吧管理体系、互联网商业化进程相互作用,逐渐演变出各种难以预料的技术方案和商业模式,并最终“封装”到网吧硬件和软件中。平台封装(platform envelopment)本来只是一个商业策略,旨在描述平台只需通过添加一个复制邻台(adjacency platform)产品功能的新模块,便可使得用户基础产生重叠(Eisenmann,Parker & van Alstyne, 2011)。但Partin(2020)进一步将其发展为“平台捕获”(platform capture),以阐述第一方和第三方开发者扩展平台生态系统的过程,平台所有者和平台依赖者之间是不对称的权力关系。本研究将在功能意义和权力意义上发展“封装”的概念,正如曹小杰(2022)对权力和技术关系的双重性进行了精妙概括:“数码物的权力既包括现有权力的技术化也包括技术的权力化这两种形式”。

  此外,平台的现实作用力——如何框定社会理解和技术想象——亦是重要议题。束开荣(2020)探讨了微信 API如何通过媒介物质性实践进行边界扩张,又通过 API 接入标准的定义形塑了结构化的平台生态。这些研究取径让我们得以将数字技术及其相关设施视为一个论辩场(ten Oever,2019),一个权力的集合装置(DeNardis,2014),以及一个规范性系统,将微观的治理实践拆解为网络资源的分布、协调和使用(Epstein et al.,2016)。更进一步借用Winner(1977:238)关于“技术政治”的描述,能够正常的看到技术的特定政治关系是“人类交往中的权利与权威的安排,以及在这些安排中发生可能的广义政治”,包括“大范围的系统性的技术趋势,技术的社会条件和社会对技术的反应,以及人类对于技术方法的适应方式”。由此,顺网并非只是一种通向娱乐互联网的连结,同时也是一种秩序,尝试“引导用户只能在公司条例的框架下与该技术产生关系”(Hutchby,2001:451)。批判地看待物质性中的技术政治,会涉及技术基底和多元行动者之间的权力,实践语境和技术想象之间的秩序,而出现在特定时期、特定环境中的平台也使得技术问题能成为批判研究的对象。

  一般而言,网吧有形空间中包括了客户机、网络设备、服务器、软件系统和桌椅、装修等,内部空间可简单地分为前台、休闲区、包间卡位等。其中,顺网平台及其相关软件是网吧有形空间中具有透明度的构成,一方面,其平台界面无缝地介入到用户和网络之间,另一方面,其界面又遮蔽了复杂的技术组合,以普遍化、统一化、自然化的姿态让其权力难以察觉。本研究将平台视为生成性技术,发展“技术化封装”概念,其中既包括对第三方技术的捕获,也涵盖权力内嵌于技术之中变为后台黑箱,而平台由此获得用户市场和政策合法性。具体而言,本研究的分析对象是“作为平台”和“成为平台”的顺网,以顺网从“网维大师”软件发展到“顺网云海”平台的过程性特征为切入点。

  本研究采用案例研究法,并挑战了案例研究法将案例视为一个有绝对边界的“系统”(斯塔克,1995/2022),案例是“对象”也是一个“过程”——案例研究的真谛是在逐步聚焦中突出案例的特性,了解它是什么、在做什么,以及理解案例所处的更广泛的时空、社会和文化背景。为了更好地解构顺网的技术化封装和物质性变迁,本研究构建多样态的资料源,将经验材料来比对、检验。研究者以“顺网”为关键词,通过巨灵财经数据库检索出自2009年1月1日至2022年11月24日(顺网上市后至今)的3892条相关新闻,并对《网吧世界》检索网吧运营与管理相关信息,获得自2001年1月至2009年6月的401条相关联的内容。研究者将上述新闻资讯按照关键时间节点排序,提炼出顺网的平台化过程,即依循“网吧渠道-收购入股-游戏运营-娱乐平台-虚拟现实-云游戏”的线索做多元化的分析梳理。进一步,研究者通过田野调查在H市网吧和顺网科技公司使用顺网云海平台及相关软件,并于2021年5月至12月对顺网科技公司的产品研究开发技术人员(受访者P1、P2、P3、P4)、网吧管理者(受访者M1、M2、M3)进行线下访谈,开展诠释性观察、体验式理解,以更好地了解顺网的实际运用和平台效用。

  早期网吧还是稀有物,既代表着互联网的新文化启蒙,也掀起了“要想发,开网吧”的浪潮。伴随着网吧业快速地增长的,是规模逐步扩大的管控体系,尤其在2002年蓝极速网吧大火事件之后,有上千家网吧在整顿行动中被关停,对“黑网吧”的打击也每年持续。2003年,文化部倡导网吧规模化、连锁化、主题化、品牌化,简化所有权结构,有益于政策介入的效率和效果。具体实施手段是在全国建立十个跨省的“国字号”大型网吧连锁企业(计育青,2003)。各省也开始建立规模较大的省级网吧连锁企业,有资格建立连锁网吧的多为电信营运商,顺网科技的创始人华勇和寿建明在创办顺网之前,都在省电信局及其旗下的连锁网吧企业工作(P1,2021年5月23日) 。

  网吧是公共空间,是集体上网的接入模式,网吧行业的重新整合给不同层级的管理者带来新的需求:更好地驯化“狂野”的互联网。网吧的监管开始采用新的技术方法,政府也开始尝试自上而下地设立管理规约和技术代理。在这一过程中,“作为独立存在的辅助物件逐渐消失(或体积缩小被装进主机壳里变得‘不可见’) ,以及外围媒介物件的远程化。……相对硬件而言,软件的重要性也日益凸显”(曹小杰,2022)。作为硬件的电脑在本质上是一样的,网吧电脑彼时与办公用或家用电脑并无太大差异,即便网吧电脑形成了物理聚集空间,却无法远程“识别”这一物理聚集。而让电脑安装特定的软件,则类似于给硬件以身份标识,利用间接化、远程化的技术方法去觉知“网吧”的存在。

  自2002年始,一整套全国规模的网吧管理体系建立起来,包括不同级别的政府机构,也包括民间各种势力,以充分调动行政资源和社会资源,对网吧来控制(邱林川,2013:45)。网吧管理牵涉部门众多,权责和利益的分配交叠。网吧内容监控系统“过滤王”最早得到公安部认可,要求网吧必须装过滤王硬件和软件平台,能让上级部门“利用互联网远程实时监控网吧”“发生案件时,可通过视频录像事后检查事发情况”以及“通过视频检查网吧未成年人上网和超时营业情况”(张静,2020)。文化部则主推“净网先锋”管理软件,但它更容易被破解。此外,各省市的信息委、电信部门也扶持不同的操作系统,如上海市信息委认可新浩艺公司开发的“Pubwin”网吧管理系统,因其“具备高度的安全性能”和“灵活部署、集中管理的特征”,而且“与国内大部分公安与文化监控软件实现了无缝衔接”(Qiu & Zhou,2005)。“政府对互联网的监管思路日渐清晰,即从控制网关到管理网民,再到控制代码”(李永刚,2009:135),但众多监管技术强势介入,影响了上网顺畅度,多个部门的多套监管系统曾导致网吧罢市(耿国勇,2008)。竞逐之后留存下来的“必备技术”被顺网一一组合、收购,最初的IC卡软硬件联合管理网吧的系统也封装为平台中一个后台默认功能,完成了技术物的隐身和治理术的商业化。

  从自下而上的网吧经营角度来说,“电脑数量成为衡量网吧的指标”(楚亚杰,2017:95-96)。主机慢慢的变多,要安装和更新的软件慢慢的变多,升级和调适已难以由人工来完成,“作为网吧管理员,最烦恼的事就是自己辛辛苦苦配置好的系统,不知何时就被用户弄得一塌糊涂”(M2,2021年11月23日)。同时,难控的病毒和过多的下载会给网吧管理带来非常大的困难,因而网吧一般都希望网民不要从网站上肆意下载文件。“网吧的经营管理内容大概就是日常管理、技术维护、员工素质培训等”(M2,2021年11月23日),网吧会把交换机和路由器等中间设备(middle box)的更新改造及网络的维护外包给第三方负责,降低管理经营成本,这也为相关第三方的拓展提供了契机。早年的网吧管理软件设置较为繁琐(陈东平,王志军,2001),顺网以“软件即服务”的维护名义加入了夺网吧服务器的大战,协助进行系统及软件的维护和升级。“顺网2005年成立时推出的就是’网维大师’网吧管理与维护软件,然后以此为基础,专注于网吧平台的研发技术和渠道建设”(P4,2021年6月19日)。

  无论是自上而下的监管还是自下而上的管理,底层均为“过滤”和“阻止”的技术逻辑。“网维大师”因其内容更新及管理自动化、游戏三层自动更新以及防ARP功能,被誉为“业内版本更新最快、BUG 修得最快、新功能推出最快”(毕连镜,2009)。从2007年到2008年,“熊猫烧香”和“机器狗”等中国式病毒引起了很大的风波(翁永平,2008)。由于病毒的侵入破坏,系统损坏是常事,还原恢复成了网管的主要工作,工作量巨大。“网维大师”有网站拦截和网页木马攻击拦截功能,磁盘层“穿透还原”技术实现既还原又更新的功能,每6小时备份一次,因此,大多数网管只需要告诉用户“重启试试”。同时,“网维大师”也通过“绿化”技术的应用逐步地取消了光盘、光驱等硬件设备,下载、安装、更新可以统一管理,继而抹平了软件之间的差异性:所有应用软件通过复制就能运行,而它们的更新也只需通过“系统安装”通道或开机通道就能得以实现(刘知远,2008)。

  一旦回到物以及物与物之间关系,被遮蔽的张力便有可能更清晰地呈现出来(许煜,2019)。2005年初期诞生的“网维大师”只是传统软件,却迎合了本土语境,获得了极强的正当性,成为了顺网构建和扩张的基底,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拓展和增值;而2012年推出的“顺网云海”则顺应此逻辑,重构了软件底层代码,用“桌面化”方式展现各类游戏应用与影音资源。在顺网的发展脉络中,自上而下的监管权力和自下而上的维护需求,整合在了一起,变为后台的自动运行模块,实现了对公共空间互联网使用的管治。

  网吧的监管、维护和运营手段日益多元,但网吧本身的社会功能却日益从早期多元的信息公共服务转向单一的娱乐获利。“顺网科技就是在网吧这个细分和垂直领域掌握了的一块流量,从品质上来讲,顺网科技的流量比较纯粹一些,我们更多的以娱乐为主,因为网吧的特性就是娱乐。”(华勇,2012)顺网以“轻售价、重规模”的加盟商推广模式迅速占领网吧空间,逐步降低网吧维护产品的账户收入,提升网吧维护软件平台内部的广告业务(陈晶泽,2010)。“顺网其实是最早做泛娱乐的吧”(P3,2021年6月19日),泛娱乐平台在顺网这里被定义为“通过网吧、酒店等公共上网场所的计算机终端、个人家用电脑或移动终端,对海量互联网娱乐内容做组织、管理、分发、更新,为网民提供安全、便捷、个性化互联网娱乐服务的平台产品”(陈静,2010)。

  网吧专注于打造一个娱乐休闲空间,升级后的软硬件都相应地为游戏玩家、视频看客及网聊的人们进行了优化,采用较新的机器、配件、程序、软件,让网吧用户都能够充分享受互联网提供的各种娱乐服务和内容。“网吧结束了作为’共用空间’的历史,终于回归到与80年代的‘游戏厅’相同的城市空间变迁逻辑谱系中,也即是作为纯粹文化消费空间的谱系中”(王洪喆,2016),从技术神话到消费空间的变化映衬着顺网的平台化过程。

  随着网吧的店铺增多,“网维大师”在网吧维护管理的功能之外,发展成一个去中心化的泛娱乐平台:它首先让网吧的娱乐产品版权风险“不可见”,又再建了基于“可见性”的盈利模式。一般的情况下,一份载有正版计算机游戏软件的光碟只能对应一个CD-key或只能供一个玩家游戏,但也能够最终靠破解正版计算机游戏软件的程序、内容和代码,对其加以变动。“网维大师”逐步在系统中搜集、整合、链接各类影视网站和影视软件(包含大量涉嫌盗版影视内容)提供给用户使用,并向盗版影视提供方收取一定的费用作为营收。《科技与法律》记录了这么一个案件(曲凌刚,2012),游戏天堂公司状告了富桂园上网中心安装的《三国群英传III》侵犯了单机游戏著作权,但被告辩称该游戏由“网维大师”提供,网吧没有侵权。该案件由于原告“不能证明被告网吧能否在游戏平台上添加或删除涉案单机游戏,没有对被告网吧客户机硬盘复制单机游戏情况做公证”而由原告撤诉。这个案件恰好展现出数字物质性的逃逸特性:网吧可以在本地通过“网维大师”批量添加自己不存在的游戏,比如从互联网下载或者购买单机游戏光盘安装到服务器或客户机硬盘上,然后添加到“网维大师”;网吧用户也能够最终靠“网维大师”下载游戏,在客户机运行,但没有真正“下载”到“硬盘”上。避开“软件复制权”的暧昧策略让顺网从实体商品的旧有秩序脱颖而出。

  除了打破规则,顺网也在重新建立规则。“网维大师”具有集中推送功能,集中推送是指网管通过选择在线客户机,找出这些客户机共有的游戏,实现在不影响客户的情况下对游戏进行更新及管理,“现在游戏厂商都是直接发更新包给平台公司”(P4,2021年6月19日)。“网维大师”承载了一台网吧电脑里的所有游戏,网吧使用者想在网吧玩游戏,需要先打开网维大师,这令“网维大师”从服务网吧的管理软件变成了对接用户的游戏平台,并可以决定各类游戏的可见性、分类、排序弹窗广告和功能设置。“网维大师”会计算游戏DP值,通过对网吧内的游戏点击和游戏时长做多元化的分析,得出热门指数,指导程序调度游戏的下载、存储及更新(刘知远,2009)。目前,“顺网云海”也继承了类似的分发逻辑,除了游戏类目外,还搭载了其他应用服务,比如社交、生活、工具、资讯等,并进一步通过服务背后的数据、搜索、排名、推荐、评价等技术方法来壮大自身。这让顺网成为了巨大的营业销售平台,能够给大家提供“一站式的精准广告及推广、流量引导以及内容联运等服务”(魏隋明,2012)。

  平台并非一诞生便囊括所有,而是位于居中状态,继而不断蚕食扩大。“平台”可聚可散,有着诸多延展方向,彰显出位于居中状态所带来的物质实践和机会组合。“从产业链结构来说,网游在上游,网吧在下游;从管控链结构来说,政府在上游,网吧在下游。”(P1,2021年5月25日)顺网平台化过程类似一种外溢和内包的拓扑学,将自己的技术特性延展到其他技术之中,也将其他的技术功能封装进来。

  网吧和网游在初期是一齐同步壮大,都多了用户和盈利渠道,形成紧密的合作伙伴关系。上游的在线游戏业从始至终保持着高增长率,下游的网吧为缺乏上网机会和手段的网民提供便利,还帮网游业卖游戏卡、收钱、做推广,乃至产品测试。彼时,在线游戏采用“产品经理-全国总经销-IDC-地区经销商-网吧经营者”的运作模式,以点卡、月卡等收费方式来运营在线游戏,让网吧进行游戏活动推广(宋剑峰,2003)。“网吧经营前几年,互联网界的大公司一般很关心网吧,如新浪、网易都曾来免费送鼠标垫,还按点击量给予优惠奖励,但这已是历史,现在网游公司也不会特别关照网吧。”(M3,2021年11月23日)因为,自2000年代中后期,游戏厂商开始采用免费游戏模式,通过游戏内部的增值服务完成了游戏的商城化,接管了游戏世界内的通货与交易体系(邓剑,2022)。自从游戏厂商将收益渠道内化后,便不再依赖销售游戏软件和游戏时长的盈利模式。反观网吧,仍停留在用户数量、消费时长和休闲饮食的盈利模式之中,较为便宜的互联网服务资费已无法支撑网吧运营,而其他增值模式的可能性均由网吧管理平台统揽(刘修良,2008)。

  顺网介入其间,构建多边市场,同时布局软硬基础设施——软基础设施成为拓展业务的上游,硬基础设施则承接下游的数据和资源。顺网先后在网吧计费业务上收购了成都吉胜,又于2013年收购上海新浩艺,2016年入股网鱼网咖,逐步扩大在网吧管理软件市场的占有率。上游进军泛娱乐行业,通过并购开展新业务或进入新行业。顺网于2016年发布“两翼一体”的新战略,“两翼”即“网吧为本的企业市场,以及用户为上的个人市场”,“一体”指“数据为王的大数据支撑”,将网吧管理平台服务拓展至由顺网云海、网维大师、顺网云、顺网游戏、顺网VR、火马电竞等若干次级平台构成的集合(P1,2021年5月25日)。“这些个网吧的软件都是顺网的,里面的数据、后门什么的都顺网的,我能确定的讲每个来网吧上网的用户数据、喜好什么的肯定都是已经被顺网收集起来了,我们是啥钱没赚到,都给顺网打工去了。”(M2,2021年12月8日)顺网也大力宣扬这一垄断优势,“凭借覆盖全国70%网吧的管理平台系统,配合身份证号码实名登记的‘把关’,顺网科技凭借对7000万网民准确数据的把握,成为这一领域的大数据垄断者。”(郑培源,2014)自“元宇宙”概念兴起后,顺网还让自己扮演起“元宇宙”云算力端角色,将各个城市网吧内的电脑硬件CPU 和 GPU 视作城域网的算力节点,以此建设边缘算力服务网(许恋恋,董兴生,2020)。以上可见,顺网陆续采用了监管、维护、分发、建设等行动获得正当性,实质是以居中状态进行持续的捕获。

  在互联网尚属于稀缺物的时代,顺网以过滤病毒、整合娱乐的形式让人们享受到了互联网的丰富资源,也让互联网监管得以落实。而当移动网络无处不在时,需要的是网吧的“别具一格”:网吧硬件需要与软件保持一致性,强硬的监管需要化为不可见的后台。这种物质性变迁虽是离散的、充满变数的,但存在一以贯之的修辞,比如与平台技术化封装尤其相关的“技术锦标赛”和“游戏套娃”,这些话语也会反过来影响物质实践,离散的实践和物质-意义的结盟构建起物质性变迁。

  无论是“网维大师”还是“顺网云海”,自推出以来都已升级更新了若干个版本。起初是随着病毒的更新而做必要的升级,发展到后来则是定期升级更新,不断地增加一些细微的新功能。初期为了能够更好的保证网吧的运营,管理者给网吧电脑加入了各种门槛和限制,越来越家长制式,拒绝用户轻易反对他们,用户不再能够逃开监管,自行修改内置代码或下载插件。当顺网系统越来越强大,经营管理者也不再能了解其技术构成,持续的技术升级将复杂的技术工作简单化、标准化、去技术化(deskilling)。何时升级?怎么升级?这些本应由网吧自行决定的问题却常受到相关行政单位、商业平台左右。

  “技术升级”的锦标赛往往依靠软硬件的互相竞争来实现。每一款游戏的推出都促使网吧升级硬件设备,带动了电脑组装和硬件供应商的发展。“电竞”概念发展起来后,更深度依赖于不同品类和不同功能的电子设备,更为“合理地”强调硬件设备的物质特性。硬件供应商会更多地贩售针对娱乐输出体验的配件,比如各类电竞同款的主机、鼠标、战袍、电竞椅等。网吧硬件在游戏娱乐的商业脉络中已演变成专供集体消遣的娱乐机器,“网吧是靠重资产做的一件事情,它不是轻资产,它的投入主要是房租、装修和机器,机器的成本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固定,所以装修要尽可能的好才能吸引人,但是好的话就从另一方面代表着成本高”(华勇,2012)。这些高成本的娱乐硬件在疫情期间遭遇到了危机,又变为了可流动的硬件,从网吧转移到电竞酒店,或采用租赁方式来进行流动(卢扬,2020)。

  与此同时,顺网这样的技术方也在不断地升级“顺网云海”,适配升级的游戏,尝试让使用者能在各种终端、各种时空进行游戏,而不用理会终端的硬件配置,“顺网云海借助小型终端设备’顺网云盒’,即可做到用户按需向云端算力池调取算力,在本地显示设备上,获得与高性能电脑相同的使用体验”(李清宇,2020)。游戏的更新往往直接拉动硬件的升级速度,一款现象级游戏出现后,其他游戏公司也会加大现有游戏的推广与更新速度以降低冲击,网吧管理者则开始寻找能带来卓越游戏体验的、性能好价格低的攒机方案和硬件配置升级换代方案(张大巍,2008)。于是,在技术锦标赛中,形成了游戏出新-网吧换代-云平台升级的连续赛程,彼此竞争升级。娱乐只是诱饵,实际目的是引导消费,依循着越新、就越方便、就越贵的消费逻辑。那些稍微“过时”一点的技术总是需要立即升级,加快了“变革、淘汰与替换”规则的建立,延续了从启蒙主义衍生出的所有关于进步的理念(Mattelart,2000)。这些话语既体现在软件、硬件的更新中,也出现在各个产业升级的话语之中,仿佛佐证了技术的顺滑,为一种不可能被全然控制的动能提供了控制和设定的可能性,殊不知不稳定的故障才是家常便饭(拉金,2008/2013:100)。

  在更大的语境背景下,“黑网吧”原罪般的社会形象也促使网吧不断进行概念“升级”:2003年文化部鼓励以“上网+咖啡”的经营模式打造“高端”网咖或公众电脑屋;2008年国家体育总局将电子竞技改批为第78个正式体育竞赛项目,更多以网吧为基础的电竞俱乐部慢慢的出现;2020年受疫情影响,网吧作为人员密集场所被封控管理,令电竞酒店的数量迅猛增长……“从网吧到网咖再到电竞吧,这种升级借助着国家的一些话语和政策,势必要跟’黑网吧’划清界线,满满的都是求生欲啊。”(M1,2021年11月23日)概念升级背后是不断通过升级硬设施和软环境做出氛围的差异性。升级的快节奏令网吧管理者无暇顾及升级的细节,也不想知道详细的细节内容,往往只是按一下“同意”键,这种操作方式令技术得以将权力的运作隐藏在后台。当升级被接受时,人们就被牢牢定位在一种技术进步主义之中,这种技术进步主义在陈旧中茁壮成长,并阻止了对“技术-知识-权力”的积极思考(Chun,2005:11)。

  互联网在诞生初期强调自身的准公共物品性,以连接逻辑推崇所有权的虚无和控制权的去中心化(伯纳斯-李,1999/1999)。平台的介入却在“平”的网络上又垒砌了不同层级的“台”,这“台”上承载着资本的欲求和用户的欲望。

  以目前“顺网云海”的电竞模块为例,能够正常的看到顺网如何成为游戏套娃的造梦机器。2009年,游戏厂商往往通过网吧包机的方式来发展游戏竞技(李宁,2008),但网吧自身经营电竞的需求慢慢的升高,“我们也想组织各类比赛,但没有办法像电竞馆那样做成大型赛事。腾讯在电竞游戏产业的垄断力量是很明显的,没有特别多的议价权。”(受访者M3,2021年11月23日)网吧经营者只能在整体政策的推动下,去寻找各级、各类政府“制”之间和产业中的议价空间,借此参与到新兴的电竞产业之中。2016年,顺网推出可在竞技类游戏后台运行的“火马电竞”,它能让网吧经营者进行排位赛活动,组织玩家报名组队,生成各种榜单,并根据游戏中的胜负和赔率提供对应的虚拟货币去兑换礼品,这大幅度的降低了电竞活动和电竞直播的门槛,可谓“全民电竞”或“草根电竞”。从本质上说,“火马电竞”是嵌套了各种游戏的游戏,它只呈现结果,不保证游戏过程的公平性,但在完成“排位”这个目标的同时,就能够实现其他多个目标,如拉新、氛围、忠诚度等等(M3,2021年11月23日)。火马电竞、顺网云海和在线游戏三者之间的关系可用巢套游戏(nested games)(Tsebelis,1990)来解释:当考虑整个游戏网络时,才会发现更高一级的游戏所决定的情境和规则会影响行动者的回报,这使得一个游戏中的次优选择实际上成为了整个游戏网络中的最优选择。

  在官方话语中“电竞”是一种体育活动,重视的是参与者的智力和体力等技能。但在网吧经营者和顺网运营者看来,“草根电竞”更看重使用者的消费能力,比如饮品需求、游戏时长、社交能力、氪金能力,以及对硬件升级换代的迭代需求。“顺网云海”的功能模块体现出目前网吧消费者多样化的需求,且更多地围绕自我竞演展开,提供诸如加速器、网吧特权、跨区服务器、租号买号等快捷服务。“顺网云海”不挑战游戏内部的规则——“我们没真正提供外挂作弊,像英雄联盟、王者荣耀在游戏公平性上做得比较好,才能更好地向竞技发展”(M3,2021年11月23日),只是在游戏外围建立了竞技和展演的外部规则,并将其包装为即刻可用的产品,是只要花钱就唾手可得的捷径。

  在网吧打游戏是仪式性的、关系性的、功能性的(Lee,1999),由欲望而带来的消费能力成为了用户的等级规划区分。并非只有追求形象、财富、运气等的游戏呈现和叙事会影响价值观,而是整个游戏套娃所增加的欲望牵引,都在强化用户与技术的互动是输出功能大于输入功能。人们在欲望下消费,在消费中不断产生更多的欲望,甚至在劳动中也想着消费。这种由欲望产生,往往发生于日常生活中的微小行动能带来自我实现的愉悦感,让人成为了欲求主体(desiring subject)(Pun, 2003: 473)。

  平台研究的物质性-社会性思路对推进国内的数字媒介研究具备极其重大的价值(易前良,2021),是STS意义上的“大型技术系统”“行动者网络”或“无缝网络”(易前良,2022)。本研究将初创于2005年的网吧管理软件“网维大师”及随之而来的“顺网云海”平台置于前景,将网吧自1995年至今的整体变化作为参照背景,比照梳理出顺网扩展中的技术化封装:顺网将自上而下的网吧监管和自下而上的网吧维护进行封装,以获得正当性。在2009年上市后,顺网更是快速地捕获其他第三方技术和品牌,成为了“网吧第一股”,实践了从网吧管理软件到泛娱乐平台的转化,而网吧完成了它的“启蒙”任务日益衰败,从带有网络技术神话的实体共用空间变为了网络游戏厅或云游戏算力池。顺网的物质性变迁让我们正真看到中国互联网发展过程中虚-实、线上-线下、话语-技术、商业-公共的权力争夺和切换,其中生产出“技术锦标赛”和“游戏套娃”的技术修辞,也反过来影响物质实践,并召唤出一直在升级、持续竞演的消费欲望。

  探讨顺网的技术化封装和物质性变迁,及其所产生的各种现实效果,突显出“语境化、历史化和多元力量的整合性框架”(管泽旭,张琳,2020),而非美国硅谷“信息高速”技术神话的标准叙事:数字的、自由的、中立的、同质的。技术神话的标准叙事往往强调技术自身超越具体社会语境的非物质性潜力,忠实于一种认识论想象而拒斥其他可能性(Munn,2022),其中不涉及任何具体情境的限制、成本或讨价还价,因而也阻碍了批判的可能性。对语境的强调凸显了非均质的媒介物质性,让一元决定论中被忽略的“落后”产品、非“精英”使用者(Burrell,2012)及维修维护技术(拉金,2008/2013)等重新进入研究视野。本研究亦将“顺网”媒介物质性的讨论放置在中国互联网管制和产业高质量发展过程之中,强调一个看似“虚拟”的软件/平台如何在社会结构和位置关系中落实其重要能动作用并获得正当性。

  媒介物质性中的复合性、动态性和灵活性需要再次得到重视。顺网在变动的事件和形式中持续催化了人、物、时空之间的新关系,这样的观察避免了把平台的物质性本质化:平台并非自上而下或自下而上的单向设计,而是将多重物质封装于技术之中,多元参与者在网络中拉扯协商。物质性变迁既有绝对的变化,如从软件到桌面到平台,又有相对的变化,如网吧物理空间被云游戏弱化,是一个跨越边界、不断挪移的动态历程。这彰显出何谓“活生生的物”,何谓媒介性的生成性(胡翼青,谌知翼,2022):硬件不断地进行空间转移、软件不断地进行历时性升级,持续地将一切人与物都转化为媒介,让身处其中的人们开始能够想象社会变迁的可能以及变迁如何发生——管制的抽象法则和中国城市化进程中娱乐、商业、政治、公众消费的逻辑进行了一系列互动及合谋(Qiu & Zhou,2005)。本研究关注的是技术化封装和物质性变迁,时空尺度较为宏观,因而也留下了一些细节议题有待继续探讨,比如网吧管理者日常的战略与战术,顺网如何封装陪玩者、代练者及打金者,如何通过软件工具开发包来攫取数据,其平台化模式又如何让类似软件产生路径依赖等等,可进一步讨论多元行动者之间的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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